中国科学院西北生态环境资源研究院冰川科考队员向祁连山山巅进发。
新甘肃·甘肃日报记者 谢志娟 彭雯
“冰川事业是一项豪迈的事业,是勇敢者的事业。”
——“中国现代冰川之父”施雅风
沿河西走廊向西行进,连绵不断的祁连山一路相伴。山顶终年覆盖的冰雪,与蓝天绿地一同进入眼帘,是美丽的风景。
如果工作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冰天雪地中,那一定不再是风景,而是时时刻刻的挑战。
在甘肃,有这样一个团队,数十年来在冰川科考领域默默耕耘:雪山之上,忍受高寒缺氧,探寻冰川踪迹,勇攀大自然的高峰;实验室里,潜心实验样本与数据,孜孜以求,永攀科学高峰。
这项发端于20世纪50年代的祁连山冰川科考事业,历经起步、停滞、重启与发展壮大。漫长的岁月没有消磨勇敢者的理想与激情,而是记录了这支团队对祁连山冰川的上下求索,见证了一代代科考人的薪火相传。
2025年是国际冰川保护年。记者跟随中国科学院西北生态环境资源研究院冰川科考队员的步伐,深入祁连山腹地,行走在海拔4200米之上的冰川,实地探访科考之旅,叩问当下冰川保护之要。
把脉问诊,守护河西走廊的生命线
在祁连山峰,高山积雪形成硕长而宽阔的冰川地貌。每当暖季来到,阳光会融化掉表层冰雪,雪水与雨水交融,成为河西地区众河不竭之源。正是有了祁连山上的一条条冰川与祁连山下的一条条河流,才有了河西走廊的气象万千,才有了丝绸之路的绵亘蜿蜒。
作为甘肃粮仓的河西走廊,一度困于缺水与干旱。20世纪50年代,为开拓水源,祁连山上终年不化的皑皑冰雪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冰川晶莹剔透。
“当时虽然是为了融冰化雪,但也为祁连山冰川科考开启了序幕、奠定了基础。”进山的路上,同行的西北生态环境资源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秦翔将那段艰苦岁月的科考历史向我们娓娓道来。
1958年6月,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选派时任生物地学部副学术秘书的施雅风来甘肃考察,和兰州的高校、地质调查队等单位联合成立了“中国科学院高山冰雪利用研究队”,对祁连山地区的冰雪资源首次进行全面考察。
这支团队分成7个小分队把脉祁连。那时候,他们装备简陋、物质匮乏,餐风饮雪、徒步冰原,最终凭借惊人毅力,克服艰难险阻,足迹东起冷龙岭、西至柴达木北山,几乎遍布整个祁连山,不仅成功完成10个冰川区、2个冰川群、125个冰川组和941条大小冰川的野外考察,还创造了多个第一:
撰写了我国第一份完整的冰川科考报告——《祁连山现代冰川考察报告》;
建立了我国第一个也是20世纪90年代以前国内唯一的冰川研究机构——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即现在的西北生态环境资源研究院;
设立了我国第一个高山冰川观测站——祁连山大雪山冰川观测站,现在称为大雪山高山站,这也是我们此行的落脚点。
车向深山挺进,海拔不断攀升,远在天边的冰川逐渐近在眼前,肃穆、壮观,令人震撼。“这就是老虎沟12号冰川!”秦翔提示我们。
祁连山冰冻圈与生态环境综合观测研究站站长秦翔。
当年,其中的一支小分队就行进至此,这条规模巨大且坡势较缓的冰川同样曾让科考队员欣喜万分,如获至宝。“老虎沟有44条冰川,12号冰川是其中最大的一条复式山谷冰川。”秦翔说。
为便于考察与持续监测研究,研究队当即决定在距离冰川末端500米处的位置建立观测站,连续观测这条冰川。这就是我国第一个高山冰川观测站——祁连山大雪山冰川观测站。建站至今,每年夏季来临,因冰川融化形成的洪水带来诸多困扰:阻断交通,断绝给养。迫于野外恶劣环境与后勤保障条件,1962年5月,观测站关闭。关闭之后,相关工作并未完全停止,1976-1979年、1984-1985年间,科考队员们每年夏季仍去探查祁连山冰川存量情况、发展趋势,当时房子已破败,就临时扎帐篷风餐露宿。依托该站开展的科考事业虽一波三折,但仍积累了大量祁连山冰川物质平衡、冰川运动、冰川变化等多个方面的宝贵观测资料。
时间来到2005年,祁连山冰川观测工作重启。三年后,为了建立一个长期、全面和科学的野外观测平台,祁连山冰川与生态环境综合观测研究站正式组建,后改名为祁连山冰冻圈与生态环境综合观测研究站。
位于大山深处的祁连山冰冻圈与生态环境综合观测研究站是我国第一个高山冰川观测站。
秦翔的另一个身份正是祁连山冰冻圈与生态环境综合观测研究站的站长。在他看来,从冰川到冰冻圈,不仅仅是名称的更易,这背后是对冰川、对自然的认知更为全面和科学,而这些得益于漫长岁月中一代代科研人的热情与坚守。
祁连山站在玉门城区设立了科研生活基地,重建了被水毁的大雪山高山站,在祁连山东段北坡宁缠河流域与南坡白水沟流域设立冰川、冻土、气象、水文和生态等观测点,近几年又新增了摆浪河、团结峰等观测点,这些站点是国内监测与研究祁连山冰川的重要平台与前哨站,如同星星般拱卫与守护着祁连母亲。
跋涉四个多小时后,我们成功抵达大雪山高山站。群山合围,几间简易板房构成的站点显得渺小而孤单,但对于科研人员而言,却是灯塔一般的存在。
“现在每年都有很多科研团队前来监测、取样、做实验,和我们共同守护冰川、守护祁连山。”秦翔欣慰地说。
爬冰卧雪,他们将论文写在冰川上
冰川科研人员一年只有两季,4月到10月是适合进山的夏半年,剩下的时间就是冬半年。
随着夏半年的开启,大雪山高山站“开门迎客”,秦翔和他的科考团队此行是为探测冰川径流而来。
抵达站点的第二天,我们跟随秦翔和科考团队向老虎沟12号冰川进军。
崎岖难行的冰川攀登之路。
从冰川末端向上攀爬的一路并不好走。坡势远看整体平缓,实则有的坡段近似垂直,冰面很滑,一旁即是碎石遍布的深沟,加之高海拔气候寒冷、空气稀薄,对于初登冰川的我们而言,每一步都很艰难。
为我们带路的秦翔和科考队员们早已习惯冰川气候与地形,手持雪杖、脚踩冰爪,攀爬冰面如履平地,熟练而矫捷。
秦翔1973年出生于山西省夏县,他的导师是我国徒步穿越南极大陆第一人、中科院院士秦大河。
1990年,秦大河成功穿越南极。“那一年,我刚好参加高考,试卷上一道时事政治填空题的答案正是秦老师的姓名。”秦翔回忆道。
后来,在兰州大学就读时,又亲眼见到了来校作报告的秦院士,秦翔备受鼓舞,立志投身冰川学研究领域。大学毕业后,被保送至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攻读硕士研究生学位,师从秦大河院士。
秦翔第一次考察冰川并不在祁连山,而是珠穆朗玛峰。
“1997年,我第一次出野外就是去珠峰钻取冰芯。”在秦翔的科研生涯中,珠峰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但无疑第一次的造访印象最为深刻,“我上到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就有明显的高原反应,人直接躺倒了,恶心、头晕,一吃就吐,后来强迫自己吃东西,站起来走动,两三天后才好。”
那一次,秦翔在珠峰待了50天。
1997年对于秦翔而言,注定是特殊的年份,同年8月,秦翔又一次刷新了自己的人生“高度”。“从珠峰回来3个月后,我又去了喜马拉雅山脉的另一座高峰希夏邦马峰钻取冰芯,爬到了7000多米的高度,那是我去的最高的地方。”秦翔说。
在中国科学院遥感应用研究所读博士后期间,秦翔来到了老师秦大河创造奇迹的地方——南极。
2002年冬天,秦翔跟随队伍去南极,主要负责南极冰盖的物质平衡观测和冰雪样本采集,一待就是4个多月。
2004年,秦翔回到西北院工作。
时光飞逝,30余年过去,秦翔追随着老师秦大河和前辈们的脚步,埋首冰川、扎根西部,带领一支科研铁军,将足迹遍布祁连山脉,将论文书写在冰川上。
秦翔正在介绍祁连山冰川分布情况。
来自福建师范大学的张博文准备报考秦翔的博士,此行,他将一同进入祁连深处。秦翔将这场招生的面试放在了老虎沟的冰川上。
在秦翔看来,出野外是一块很好的试金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于冰川地质学来说,出野外是经常的事,这既能将理论和实践相结合,还能考验一个人的体力、意志力和团结协作能力。”
与一般的出野外不同,冰川研究的工作场所常在大山深处、高山之上、地球之极,人迹罕至,条件恶劣,危险重重。除常见的高原反应之外,还有许多我们日常生活无法想象的艰难。
如冰裂隙就是另外一种让冰川科考者谈虎色变的危险存在。冰裂隙是冰川上的裂缝,由冰川运动造成,往往深不可测,人一旦不慎跌入很难获救。
秦翔就曾在珠峰上与冰裂隙擦肩而过。“那次是和同事们去钻取冰芯,回营地的路上天已经黑了,不辨方向,偏离了上山的路,走到了冰裂隙区,猛然意识到后赶紧改道……”想起多年前的这次经历,秦翔仍觉冷汗淋淋。
冰川科考从来不是书斋里的读死书,因此,秦翔要求他的学生第一要能吃苦,第二得有勇气。而这些,在这个团队的每个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苦是真的苦,但看到自己的研究成果对科学认识和保护冰川起到积极作用,便发现乐在其中。”秦翔表示。
如今,中国冰川学发展日益蓬勃,科研队伍愈发壮大,科研成果愈渐繁荣,看到每年都有许多队伍来到祁连山站考察冰川,作为站长的秦翔倍感欣慰,“这正是我们站成立的目的,祁连山冰川需要我们用科研力量去研究和守护。”
消融难挡,我们能为冰川做些什么
随着全球气候的快速变暖,冰川消融成为一个客观事实。英国《自然》杂志最新研究显示,2000年至2023年间,全球冰川物质减少了约5%,重量约6.542万亿吨。中国的冰川也在不断萎缩。《第三次中国冰川编目》显示,2020年前后,我国冰川面积约为4.6万平方公里,冰川总条数约为6.9万条。与60年前相比,我国冰川面积整体减少约26%,约7000条小冰川完全消失。
抵达海拔5000米左右的点位后,西北研究院博士研究生王仁军开始工作,在冰面架设探地雷达,通过显示屏接收数据。
科考队员们在冰川末端整理装备。
王仁军此行的任务是探测冰川厚度。“我们根据雷达传回来的深度和时间等数据可以计算出冰川这个点位的厚度,一个点一个点做,然后估算冰川的整体厚度。”王仁军一边查看仪器一边解释道。
在王仁军看来,现在每一次爬上冰川做实验,都是在与时间赛跑,与冰川消融的速度赛跑。王仁军说,“冰川会退缩,但科研人员不能退缩。”
我国的冰川主要分布在西部地区,集中在西藏、新疆、青海、四川、云南、甘肃等6个省区,我省的冰川主要集中在祁连山和阿尔金山东段。
根据2019年的统计数据,祁连山共发育有现代冰川2797条,冰川总面积为1489.53平方千米,冰储量约84.48立方千米,占我国冰川总面积的3.09%。
其中,这条面积足足有30个故宫大的老虎沟12号冰川,长约9.6千米,冰储量2.63立方千米,从山巅倾泻而下,在山谷中形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雪野,蔚为壮观。
从山巅倾泻而下的老虎沟12号冰川。
然而,数十年来的冰川观测数据和眼前无法忽略的冰川景象却令人无比忧心,祁连山冰川还好吗?
“目前,祁连山冰川总量在缩小,冰川末端在退缩,冰川融化在加速。”秦翔坦言。根据秦翔和他的团队研究,祁连山冰川消融呈明显经度地带性分异规律,即东段冰川退缩较快,而中西段则较慢,且东西段冰川面积减少速率差异极大。
根据甘肃省气象局监测,1961至2023年,祁连山降水量呈微弱增加趋势,平均每10年增加7.4毫米。根据七一冰川物质平衡气候敏感性实验结果,增加61毫米降水量才能弥补暖季气温升高1℃引起的冰川物质损失。按此计算,1961至2023年祁连山1.74℃升温造成的冰川融化将需要106毫米水当量的降雪才能弥补。
老虎沟12号冰川的末端。
不断变薄的冰川厚度,不断退缩的冰川末端,以及冰川之下源源不断流出的融水,都在提醒我们,眼前的冰川,如此美好,也如此脆弱。
我们能做些什么?
“作为科研人员,就是继续加大对冰川的科学研究。”中国科学院院西北生态环境资源研究院研究员任贾文退休前一直在院里从事冰川科研工作,退休后的他也一直奔走于课堂,为学生们讲课。
在任贾文看来,冰川消融虽是人类无法控制的自然发展过程,但人类的重视与研究必不可少。
绿色出行、植树造林、爱护植被、使用清洁能源……每一项人人都可参与的环保行为,都是我们为保护冰川贡献的一份力量。2025年是联合国确立的首个“国际冰川保护年”,3月21日被设为“世界冰川日”。为冰川而设立纪念日,无疑是为了呼吁更多人关注冰川,与自然和谐共处。
远在山巅的冰川,似乎遥远而又陌生;而气候变化、冰川消融带来的变化,每一分钟都在影响我们的生活。
保护冰川,其实是在保护我们每一个人。
美好而脆弱的祁连山冰川。(文中图片均由新甘肃·甘肃日报记者 丁凯 拍摄)